2011年3月18日 星期五

留個清白在人間


一直以來,沒有打算在這個博客上發表甚麼高耀潔老師的近況。朋友之間相聚,沒有理由大書特書。然而,這次有點不同。

去年第一次來到她紐約家中,果真有恍如隔世之感。高老師比我年長四十餘歲,我們會做成好朋友,已超越年齡界線,復在異鄉重逢,更是穿越空間距離,碰巧我在美國讀書,碰巧我們都在東岸,否則,也沒那麼容易見一面。從二零零三年相識以來,我們終於可以在毫無壓力、不用提防跟蹤監聽被捕,寬懷地聚聚舊。如果她還在中國,我們會有這樣相聚的一天嗎?

第二次見到她,是今年一月。那趟紐約行,我是專程去找她的,在她家中留了一夜,翌日便坐車回波士頓。那天高老師身體顯得十分虛弱,整晚拉肚子,晚餐也沒吃下甚麼。正值紐約的隆冬,她皮膚敏感癢到不得了。看到她的模樣,心裡煞是難受。如果她稍為向河南省政府妥協一下,或許就不用八十歲高齡還要離鄉別井,有生之年難望重回老家。可是,因著她這份堅持,摘善固執,驘得別人的尊重和敬佩,如果她懷有一點私心,對政府的所作所為,視而不見,那個就不是高耀潔老師了。

兩天前,我們第三次見面。登門拜訪前,我已想好要寫一篇關於她的文章。許是上次見到她的情況太令我擔憂,記者基因作祟,促使我想記錄底高老師在美國生活。

這次是近半年來看見到她最精神奕奕的一次,沒有抱怨身體不適,窗外陽光普照,襯託得她心情更輕鬆。我帶來一盆植物,她欣喜地收下,說她知道這種盆栽,會長得又高又大。她平常深居簡出,除了寫書、看資料,便是種盆栽。我特地挑了一盆較長壽的植物,老闆說容易照顧,長高了,剪下葉瓣放入水中,又會生出一棵新的。

高老師同意讓我在博客上發表關於她的文章。其實,我心中的問題很簡單,到底她滿意在這裡的生活嗎?

高老師說,能有一個獨立居所,對此之前她在德州寄住別人家中,畢竟現在算是有一個歸宿,比較安心。她說,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地址,沒有必要保密,偶然也有一些朋友來拜望她,可是,她絕非來者不拒。高老師說只見可靠的朋友,對於那些她不信任、品格可疑、來訪目的不明的人,她說感到莫名其妙,但其實她經常都提及,有些人無非想借用她的名聲,以募捐為名而斂財自肥。對此,她嚴守自己的原則:「留個清白在人間。」

那麼她在內地的家人呢?高耀潔老師的大兒子是大學教授,二女兒是婦產科高級醫生。這段日子以來,她並沒有跟兒子直接聯繫,因怕牽連他的孩子,所以都是靠膽子較大的二女兒傳達訊息。雖然她已經跑到國外去,但她兒女、孫子孫女的電話電腦仍然受到監控。有時候電話駁通了,立即斷線﹔再駁才通,這是在中國很慣常的監聽技倆。都是家常話,到底河南省政府防甚麼?這個政府怕甚麼?甚麼樣的政府會怕自己的人民怕得要命?

至於在加拿大的老三,至今都沒有與她和好。高老師形容,二人關係非常惡劣。這是另一章叫人婉惜的故事。高老師在回憶錄《高潔的靈魂》增訂版中,公開了一封,在她「逃亡到美國後」小女兒寫給她的一封信:

「你在走讓國人謾罵的路。你繼續這樣折騰下去吧。等你死的時候,沒有一個親人在你身邊。你將在孤獨和寂寞中死去。」

高老師寫道:

寫這封信的不是別人,正是我的小女兒。

…如此惡毒詛咒我的是我的女兒,她雖然是我身上分離出去的骨肉,但和那時個時代飽受「階級鬥爭」教育的孩子一樣,她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—她自幼吃的就是「狼奶」,這狼奶已滲入了她的靈魂,改造了她的人性,使她長出了一口狼的獠牙。

…再說,我還有個自信:儘管到我死的那一天,你不會來,但我的身邊絕不會缺少真正的朋友來送行的…謂余不信,請拭目以待。

孟夫子曰:「魚,我所欲也,熊掌,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魚而取熊掌者也。

生,亦我所欲也,義,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義者也。」(《孟子‧魚我所欲章》)

對孟子的兩難選擇設問,先聖如是論,我亦如是答,既是對我兒女的,也是對中國和這個世界的。

我將信守這一誓言,直至生命的終結。

2 則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