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月28日 星期五

論仇富

香港人是否仇富?富人抱怨,香港失去了我們賴以成功的核心價值。從前我們認為這是一個經濟高度自由的地方,只要你肯付出,努力而得到回報,人人都會尊重你。可是,今時今日,成功的商人,但卻處處被仇視,逢商必奸,誰還願意在香港投資?我們是否想香港變成福利社會?

想起Michael J. Sandel在Justice一書中,用了一個小章節論美國政府在金融海嘯後的救市行動。二零零八年十月,布殊政府向國會申請撥款七千億美元,拯救華爾街大行和金融機構。沒有人夠膽說這些公司應份得到納稅人的援助,不過,為了整體經濟利益,只好暫時放下公平與否這個問題。

可是,後來最爭議部份的是派花紅。納稅人的錢花出去了,但原來當中數以百萬計是派發給那些華爾街CEO做花紅,以AIG為例,政府動用一千七百三十億美元挽救了這間公司,但轉過頭二十名公司高層卻合共領取了一億六千五百萬美元做花紅,雖然後來有十五名高層退回花紅,稍稍平息了公憤,然而公眾仍然氣難平。

Sandel分析,整個事件的核心:公眾感到不公平/不公義(injustice),認為這些CEO不配領取這些花紅,這些人太貪心,而可恨是,政府居然用納稅人金錢去獎賞貪婪。

這個說法表面看似成立。可是,這些華爾行CEO,在金融海嘯前領取的巨額花紅更驚人,相比起來,說他們現在比以前更貪心,好像不太成立。那麼,到底公眾真正不滿的是甚麼?

Sandel這樣說:

“This takes us to the heart of the complaint. The American public’s real objection to the bonuses – and the bailout – is not that they reward greed but that they reward failure.” (p 15)

奧巴馬在公布針對這些CEO領取花紅金額而設限時也這樣說:

“This is America. We don’t disparage wealth. We don’t begrudge anybody for achieving success. And we certainly believe that success should be rewarded. But what gets people upset – and rightfully so – are executives being rewarded for failure, especially when those rewards are subsidized by U.S. taxpayers.” (Feb 4, 2009)

美國人討厭的,是失敗者居然還獲得獎賞,這與美國社會一向所堅持的道德價值背道而馳。

回到香港,官員商界開口埋口說香港人仇富,已到了一個地步,部份香港人受催眠一樣,真的認為自己是仇富。在這個時刻,我們更加要清醒及理智地、好像Sandel一樣抽絲剝繭,搞清搞楚香港人不滿的到底是甚麼。是否每個成功商人都是我們的眼中釘?若答案是否定,哪些有錢人因為哪些原因而令人厭惡?到底我們是仇富,還是蔑視某些營商行為?例如富甲天下的大財團,旗下超級市場連紙皮都不讓阿婆執,一個斗零都賺到盡?又例如用廿蚊時薪請人洗碗,還要別人感激流涕,差點沒要下跪謝主隆恩?

那些頻頻為自己呼冤的商人,得閒可否拿出鏡子,照照自己的樣子,反思一下自己為何面目可憎?

我仍然相信,香港是一個獎賞努力的地方 ﹣ 有時候所謂獎賞不一定是金錢回報,(很灰,是不是?)但至少可以得到別人幾分尊重,晚晚睡得安樂。

2011年1月15日 星期六

快樂四十

生日派對,快樂四十。直至這刻坐下來,才發現居然整個晚上都沒有想起你,這三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。或許,你也想我不要再埋在悲傷中,想我過得快樂一點?

2011年1月12日 星期三

Justice


如果你的好朋友告訴你,他去意已決,生無可戀,連自殺計劃都擬好了,你會怎樣做?大數人應該都會想盡辦法勸說對方放棄這個念頭,曉以大義,首先你或許會叫他不要胡思亂想,好好過日子,然後再用十萬個理由來說明生命可貴,例如你會說,活在當下,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,就此了結生命太可惜了﹔你又會說,自殺會令家人和朋友傷心悲痛,對在世的人太殘忍了。總之,活著的理由很多。

但又如果,你愈說下去,愈發覺自己的理據站不住腳,甚至連你自己都動搖:其實,為何硬要勸說朋友活下去?似乎他說的理由一個比一個更充份,但同時間,我們心裡總好像有一個仿似與生俱來的價值觀,即使理由多充份,自殺是不為社會所接受,總之就是「過了界」。

想談的並非歌頌人生真善美,而是最近看了一本書《Justice》,副題What’s the right thing to do? 原來在這個看似做純屬做人道理背後的邏輯,有莫大學問,與社會運作息息相關,一切社會福利、法律制定、經濟政策、企業管治、甚至大學啦啦隊的選拔,都離不開對justice的思辯,這本書論及的哲學,觸碰問題之廣,幾乎每個個案都可以獨立成書。

作者Michael J. Sandel是哈佛的星級教授,說是星級並非淨誇之詞,他授課的Sanders Theatre(見圖),座位超過一千,但每堂座無虛席,坐到上山頂。每次上堂,他都西裝畢挺,一手插袋,風度翩翩、施施然的慢慢說,對曾經回答問題的學生,他都能一一記住他們的名字。曾經有一堂,一位坐在我後面的女學生被他選中答問題,女孩的反應與粉絲迷偶像無異,先是尖叫一聲,問非所答完一輪後,繼續發出驚嘆聲。(有點似劉德華演唱會歌迷的表現。)他的課堂都被上載到Youtube,聽說在內地有不少追隨者。

這本書的內容和框架與課堂差不多,重點是分析utilitarianism及libertarianism兩大政治哲學,前著強調效益(對個人或社會),後者是完全自由主義派,透過分析這兩大學派,解開一些社會事件背後涉及的道德、公平公義等價值的迷思。

Sandel虚擬了一些例子來引導讀者思考。想像你正在駕駛一列電車,以時速六十哩行駛,突然看見前方路軌上有五名工人,這時候腳掣卻壞了,無法剎車,但突然你看見右邊有另一條路軌,只有一個工人在工作,如果你把電車轉右,雖然會殺掉一個人,但卻會救回五條生命(假設你非常肯定這五個人被撞,必死無疑)。你會怎樣做?

又假設你不是司機,而是一個在橋上的旁觀者,當時你旁邊有一個胖子,你知道如果把他推落路軌阻止火車的去勢,那麼犧牲胖子一人性命,可以令那五名工人免於一死。你又會怎樣做?為何大部份人會認為司機將火車轉右、同樣以一命救五人,較為可以接受?而把胖子推落火車軌,總好像不對勁?又再假如,胖子站在橋上的一道活門,那麼你不用親手推胖子落路軌,只要扭一扭活門的開關,胖子就會跌下去,你又會否覺得好過一點?而如果站在橋上的你,知道原來弄壞腳掣的就是這個胖子,你會毫不猶豫推他落路軌嗎?

一大堆假設,都是為了引起讀者思考,不同的道德原則有時是會互相矛盾,所以我們要找出那些道德原則更重要,或者在哪些情況應該用哪套原則?

當然,正如Sandel說,在真實生活中,面對的局面更為複雜,他找來很多生活上的例子,由華爾街CEO在金融海嘯後仍領取巨額花紅是否等於獎賞失敗、風災過後商販開天殺價的行為是否有違社會公義、煙草商和車廠以金錢衡量生命價值是否等同蔑視生命、以至大學選拔傷殘人士做啦啦隊員是否對健全人士不公平(須知道加入啦啦隊在美國大學是何等光榮的一回事),其實是涉及我們對人對事的價值觀,宏觀一點,就是社會公義。

在汪洋大海般的事例中,Sandel釐清脈絡,到底資本主義社會是否真的如自由學派所說,完全信奉市場力量,只要雙方同意,你情我願,干卿底事?如果是這樣的話,假如有個九十歲阿婆,家裡壞水喉,維修工人收取巨額酬勞,就當是十萬元,阿婆又同意喎,當她去銀行提款時,職員多口問了句阿婆要這麼多錢做甚麼,當發現修水喉要十萬元時,銀行會立即判斷這是騙案,幫阿婆報警,但為甚麼是騙案?不是你情我願嗎?(你情我願這四個字,我在拍攝最低工資時,聽尊貴的張宇人議員說得最多的一句話。)

有人會反駁,這是不公平的協議,因為阿婆沒有足夠知識或認知能力,所以她與工人之間那十萬元維修費協議並不生效。好了,按照這個說法,那麼一些企業以極低工資聘請員工,那麼這份協議(員工合約)又公平嗎?自由學派會說,這是你情我願,我是老闆,開出這個酬勞,員工自願為我打工,又怎樣不公平呢?

可是, 今天你是大老闆,他是小員工,是真的完全是自由市場的結果嗎?還是因為你碰巧生活在某個社會、某個時空,需要你擁有的能力,所以你今天是大老闆?如果用時光機送你回到古代弱肉強食的原始社會,恐怕以張議員的才智也未必能大派用場。所以你今天得到的名譽地位財富,其實都有相當部份是這個社會給予,是謂社會責任的因由,並不能事事以資本主義、自由經濟而開脫。

又再說回你情我願,如果這是金科玉律, 那麼人體器官交易又如何?好了,有人會說,如果出賣器官可以救回一條生命,有何不可?可是, 這個觀點已不是單純你情我願,當中還有道德判斷,因為我們認為救人一命是高尚行為。針對這一點,Sandel虚構情節,如果出賣器官給一個有錢人當作家居擺設,那麼大家同意嗎?即使買賣雙方你情我願,相信大部人都會說有無搞錯,由此可證,其實在我們的社會運作中,是有高於你情我願的價值標準。

Sandel在書中舉了一個真實例子,一個美國男子想一嚐人肉味道,求死士一名,最後真有一名應徵著願意被殺被吃掉,事後這名食人狂被收進監牢。這明明是絕對你情我願,為何該名男子會被判有罪?Sandel提出一個問題,我們真的擁有自己嗎?

說回文首的自殺問題,我們聽到朋友有自殺計劃會感到不安,即使無法反駁、甚至有點認同他自殺的理由,仍然難以附和他的做法,正正出於我們有道德判斷,生命的價值並非一份收支平衡表,社會不鼓勵自殺,也不容許任何人奪去別人的生命。好像大欖扯唔埋,但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道理,請那些開口埋口都自豪香港是全世界資本主義表表者的大商家,每每想著搵低下階層著數時,多一點尊重別人的生命,唔好再跟我說「你情我願」。

(文中僅是此書部份精采內容,Sandel對utilitarianism的分析也相當吸引,有機會再談。)

2011年1月2日 星期日

念也晴



幾年來總提醒自己「放下」,放下某個人,放下某段過去,放下痛得入心的悲傷,給自己一條生路。不是說過,既然死不了,留著一條活命,理應想法子活得好嗎?

就如那些隨時隨地出現的關節問題,中西醫學也未能根治,擺脫不了,惟有適應與痛楚一同生活,它已住進你的身體,共存共亡。放棄了對抗後,選擇調整生活規律跟痛楚好好相處,譬如一天不要安排太頻密的行程,走路累了便停下來休息﹔右手痛了轉用左手﹔腳跟不成了便收起心愛的皮鞋,改穿球鞋﹔背痛了便多做伸展運動,真的不成了就躺下小睡一會。

痛楚不曾離去,但心理上總覺好過一點。

那麼,我‧放‧下‧了‧嗎?

行文至此停筆了好一會,想不出一個答案,反而記起一棵在新奧爾良撫摸過的參天橡樹。藍天白雲,吹著輕風,帶點微涼,橡樹就在眼前,四方八面伸延的樹幹讓它成了一把大傘。朋友問我要跟樹合照嗎?我搖搖頭,用手輕輕的觸摸樹身,希望用指尖來感受它的樹齡,再把耳朵貼在它身上,居然奢望它會解答上面的那個問題。橡樹默然,但這份謐靜卻令人感動幾乎要哭了,生命豈不就是這樣嗎?風風雨雨過後,樹仍在,沉默地向世人揭示,心寧的安靜就是我們所需,不再追問答案,才能真正放下。